“似花非花”说东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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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寓身化世一尘沙
东坡始作词,少不了受别人的一些影响,除了柳永、张先那一类的流行歌曲,欧阳修对他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欧阳不止是“疏隽”开启了苏子瞻,还有他那种对于自己悲哀忧苦的能够排遣,对于宇宙万物能够取一种赏爱之态度,对苏子瞻其为人其为词,都有所沾溉。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这一方面有东坡个性上的原因,另一方面,大概也有他恩师欧阳文忠公的楷模力量在吧!
  到杭之初,曾有《浪淘沙》词云:昨日出东城,试探春情。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绮陌敛香尘,雪霁前村。东君用意不辞辛。料想春光先到处,吹绽梅英。
  他期盼春天,所以他歌颂春天。秋天呢?柳永常常悲秋,苏轼不然,他内心不是没有悲感,但他却出之以豪放,如《南歌子》云:“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寓身化世一尘沙。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我们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他的恩师欧阳文忠公的影子?
苦含情,遣谁听?
这时期他与八十多岁的老词人张子野颇多过从,相传他与张子野游湖时曾同赋《江城子》词云: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词之缘起是“忽有一女子驾小舟而来,自叙‘景慕公名,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惮呈身以遂景慕之沉,愿献一曲。’坡乃为赋《江城子》词。”这应是张子野那一类的歌词,可东坡写得何等澄澈!词末化入一片神雾,自不在人间艳情上徘徊。这是东坡“韶秀”(周济语)一类的词。金代元好问曾说:“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见《遗山文集》卷36《新轩乐府引》)大概地这样说东坡艳情一类的词,应该没有问题。但他写标准的、本色的艳词,也是好手,如其《临江仙》词云:
  昨夜渡江何处宿,望中疑是秦淮。月明谁起笛中哀。多情王谢女,相逐过江来。云雨未成还又
散,思量好事难谐。凭陵急桨两相催。想伊归去后,应似我心怀!
  把它放到宫体、花间一类的艳情词里,本色自本色矣,且又是本色中大气的那一类。所以,说苏轼豪放词时,有人说是曲子中缚不住者;我们说就是他的艳情词,也是“宫体”缚不住者啊。东坡以豪放词著名,而其婉约一类词亦写得极好,风韵如东坡,晁无咎却说他的词短于情,真不知东坡者也!
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下面我们看他一首写在这个时期的婉约词《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是写夏景的,也可以说是写石榴花,但更是借写景物而写一种心情。因为写得朦胧,所以后人不能辨其旨,因而有人说这是为杭州官妓秀兰作的(《古今词话》);有人说为侍妾榴花作的(《耆续旧闻》);也有人说是在杭州万顷寺作的,因为寺中有榴花(《艇斋诗话》),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关于词之本事的记载,不能一概视为胡言,只是用时须谨慎而已。若杨湜《古今词话》类多小说家言,大都出于传闻,但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的瞎编,也不能那么看。宋人胡仔极力反对杨氏,责之甚苛,亦无谓。我们不在“本事”上纠缠,其实苏氏在这里不过写了人们常常会遇到的那种懒懒的、微微的有些伤感,说来无谓,不说又神摇意动不能自禁的心情。这很有点象秦少游那首也颇朦胧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阕。只是秦少游写得抽象、跳跃而又密不透风,人们也不会再附会进什么故事了;东坡则都是具体之描写,且描写颇连贯,容易给人以附会之机会。我们只就词说词,东坡写人之每一举措,榴之某种姿态,都是借具体之情事物态,来写一种难以言传之心情。必欲盯紧字面而不探究字面之下意,则当然只会臆想出故事并去传播故事了。而东坡作词时之心情,以及词中所能让后人解读出的东西,就常常被掩盖在那些很具小说意味的传说里,同时更不幸的是掩盖在那些同源衍化出的不同之传说之间的相互究诘与攻讦之中了。倒是沈际飞的一段话颇为恳切,他说:“凡做事或具深衷,或即时事,工与不工,则作手之本色。”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跳跃一下时间的阶段,来说一说东坡谪居黄州时的一首更出色的婉约词,那就是被宋末张炎推为“压倒古今”的和韵词《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词云: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愁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此词是咏杨花的,“杨花”在这里自然是喻体,整首词也是拟人写法,借杨花写的是一种人生的失落感,所以杨花在这里就不是“无情物”,也不是“全无才思”。这首词的起句是关键,统摄全篇,将整首词划在一种似花又不是花、似人又未写人的迷朦氛围之中,这就将那种贬谪心与失落感的微妙心态写出来了。东坡在这里说“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是真理解杨花之言,而非表面观也。亦即他理解那种失落的苦痛。杜甫《白丝行》诗句云:“落絮游丝亦有情”,东坡或由此繁衍成篇,而自有东坡对世事的切肤之感在。“萦损”三句,进而言杨花有情,至于愁损柔肠,写出了被弃者的冷落与生活的没有意义。专制社会常常把人投入“生活的没有意义”,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杀伐,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比杀身更残酷!“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常常被“弃”在屈辱之中,至其恍恍惚惚,真如太史公司马迁说的“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报任安书》中语)东坡在这里用婉约手法写这种被弃的孤漠,所谓“萦损愁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写杨花美人,皆寓一己之情怀。花被抛弃,人被抛弃,又不甘,就“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好梦,是为了安慰苦心情,可这“梦”还没有到得好处,就被“莺呼起”了,被抛弃者连个做好梦的资格都被剥取了,“薄幸郎君”何其酷!“专制社会”何其酷啊!
  下片写落花本已经不得风雨,可偏偏又雨打风吹,其境遇更不堪矣。“一池萍碎”值得一说,作者自注曰:“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不管是否“信然”,值得注意的是由杨花而浮萍的这一转换,只是形态上的变异,而杨花那种无依无靠、没着没落的内在之质,与浮萍并无二致。一夜风雨,杨花虽不见了,可那无依无靠、没着没落并无稍减。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内心的苦闷无减,只把愁容变作欢颜,强颜而不言辱,那也无非是不得已的以自欺而欺人。“春色”三句,写杨花之飞尽实是
写春的归去,是写像春天一样的美好的事与人的消逝。美好淹没进流水与尘土,花无人怜,人亦无人怜,这是世界对物的冷漠,对人的冷漠。东坡大半生被贬来贬去,联系到专制社会中被遗弃的正直与善良的人们,那种被贬抑、被遗弃,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无人经意,无人垂顾,无人以为值得一提,我们不但对别人的失落已经付不出同情,我们甚至对自己的失落也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就像麻木于杨花的“抛家傍路”一样,这使得那种失落的苦痛之外,又添上更深的一种惆怅与悲哀。“细看来”三句,由花说到人,飞花与离人何其相似!这里并非仅止是将人的情感移入杨花,而是将人的人性与物的物性作一种比照,人只有对人的人性有了自觉,才更能将物的物性作一种平等的关照,而能对物的物性作平等关照,才能以一种平等的、理解的态度对待人的细微的情感,才能对别人的苦痛报以真诚的同情。杨花有杨花的失落,离人有离人的失落,形态上这失落各有其特性,而从宇宙自然之通感此一角度言,它们又有共通的东西,所以杨花与离人在这里融在了一处,至于让人不知到底这是写杨花还是写离人。此词以“细看来”三句作结,发无穷之感慨,有深远之余哀。若更进一步说,“离人”又非止言“迁谪之感”,而是言“离”人间一切美好之事物的失落感,以东坡之开阔的胸怀,必不只关注于自己,而更关注于群人也!东坡词,多以一己之情怀,发宇宙之感喟,所以他能将古所谓“无情物”的杨花,反其成见而写出一种新意来。东坡在这里用婉约之笔,写一种“失落感”,代表着专制时代一些正直善良的人被弃置、被冷落、被忘却的共同的怅惘与悲哀。其词清而其志洁,这是他的婉约词的过人之处。
  (文化与传媒学院 王强教授)